秋雨绵绵,军区招待所的走廊尽头,一个身影伫立在窗前。
「报告团长,卫生所那边又来电话了。」警卫员小张站在门口,声音压得很低。
秦怀远没有回头,只是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:「说什么?」
「还是林医生,说夫人这个月又发了两次高烧,山里缺药,希望能批准调令,让夫人回城里……」
「回什么回!」秦怀远猛地转身,眼神凌厉如刀,「告诉林医生,我妻子是党员,是军人家属,更是医生!山区老百姓需要她,她就该在那儿待着!调令的事,不必再提。」
小张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敬了个礼退了出去。走廊里只剩下秦怀远一个人,他点燃一支烟,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。那里,有个叫石岭沟的地方,他的妻子江晚秋已经独自守了四年。四年前,他亲手签下她的支援令,四年里,他亲手扣下她的五次调令。他以为,她会妥协,会求他,会回头。却不曾想,这个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女人,真的在大山深处扎下了根。
01
1978年的春天,秦怀远和江晚秋的婚礼办得格外隆重。
军区大礼堂里张灯结彩,秦怀远一身戎装笔挺,江晚秋穿着洁白的护士服,头上别着一朵红花。她是军区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,医术精湛,性格温柔。两人从相识到结婚只用了半年,在旁人眼里,这是天作之合。
「晚秋,以后你就是军人家属了,要懂得以大局为重。」婚礼上,秦怀远握着她的手,声音郑重。
江晚秋抬头看他,眼里盛满笑意:「我知道的,怀远。我会支持你的工作。」
那时候的她,还不知道「以大局为重」四个字,会成为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大山。
婚后的日子平静而甜蜜。秦怀远工作繁忙,经常深夜才回家,但江晚秋从不抱怨。她会把饭菜热了又热,等他回来。周末的时候,两人会一起去公园散步,或者在家里听收音机。江晚秋喜欢倚在他肩上,听他讲部队里的事。
「怀远,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?」一个周末的下午,江晚秋窝在他怀里问。
秦怀远摸着她的头发:「再等等,等我这边工作稳定下来。」
江晚秋乖巧地点头。她总是这样,从不给他添麻烦,永远温顺体贴。
02
转折发生在1979年的秋天。
那天,秦怀远召集了家属会议。会议室里坐满了团级以上干部的家属,江晚秋也在其中。
「同志们,」秦怀远站在台上,语气严肃,「上级下达了新的指示,要求我们选派优秀的医疗人员支援边远山区。这是政治任务,也是考验我们觉悟的时刻。」
台下一片寂静。
「我们军人家属,更应该做表率。」秦怀远的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江晚秋身上,「江晚秋同志,你是军区医院的骨干,我提议由你带队,前往石岭沟卫生所支援。」
江晚秋愣住了。她看着台上的丈夫,那个昨晚还搂着她说要好好过日子的男人,此刻眼神坚定得让她感到陌生。
「怀远……」她下意识地开口。
「江晚秋同志,」秦怀远打断她,声音不带一丝私人感情,「你是党员,应该明白什么叫组织需要。」
会议室里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。江晚秋感到喉咙发紧,她想说不,想问他为什么,想质问他难道他们的家就不需要她吗?但那些目光,那些期待,还有秦怀远坚定的眼神,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。
「我……服从组织安排。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轻得像一根羽毛。
散会后,江晚秋追上秦怀远:「怀远,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?」
秦怀远步履不停:「这是组织决定,不是儿女私情的事。」
「可我是你妻子!」江晚秋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秦怀远终于停下脚步,转身看她:「正因为你是我妻子,是团长夫人,你更应该做表率。晚秋,石岭沟那边条件艰苦,老百姓缺医少药,你去那儿,是做好事,是积德。」
「那要去多久?」
「一年。」秦怀远说,「就一年,很快就过去了。」
江晚秋看着他,最终点了点头。她以为,一年,确实很快就会过去。
03
石岭沟位于大山深处,从军区到那里,要先坐两天的火车,再换三个小时的汽车,最后还要步行五个小时的山路。
江晚秋到达的时候是傍晚,夕阳把整个山区染成暗红色。卫生所是三间土坯房,墙皮剥落,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片。所长林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,头发花白,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。
「江医生,条件简陋,你别嫌弃。」林医生带她参观卫生所,语气里满是歉意。
医疗室只有一张木床和几个简陋的柜子,柜子里的药品少得可怜。宿舍更加简单,一张木板床,一张桌子,一个暖水瓶。墙上有个小窗户,透过窗户能看到连绵的群山。
「林医生,这里一共有多少病人?」江晚秋问。
「说不准,」林医生叹气,「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往这儿来,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四十个,少的时候也有十来个。可我这把老骨头,实在应付不过来了。」
当天夜里,江晚秋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声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她想念军区医院明亮的病房,想念家里柔软的床,更想念秦怀远的怀抱。
她摸出秦怀远临别时给她的那封信,借着月光读了一遍又一遍:「晚秋,一年很快就会过去。等你回来,我们就要孩子。」
一年,她在心里默念,就一年。
04
现实比想象中残酷得多。
卫生所的条件简陋到令人发指。没有消毒设备,没有化验室,连最基本的抗生素都时常断货。江晚秋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——摔伤的、发烧的、难产的、毒蛇咬伤的……
第一个月,一个产妇大出血。当时是深夜,林医生去邻村出诊还没回来,卫生所里只有江晚秋一个人。产妇的丈夫跪在地上求她:「江医生,求求你救救我媳妇!」
江晚秋咬着牙,凭借在医院学到的知识和技能,硬是把孩子接生下来,把产妇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那一夜,她的白大褂染满了血,双手抖得连针都拿不稳。
天亮后,她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,看着朝阳一点点升起。那一刻,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自己救了一条命,两条命。
村民们开始信任她了。他们会送来自家种的蔬菜,会在农忙时节帮卫生所修屋顶,会拉着她的手说:「江医生,你真是个好人。」
但与此同时,思乡之情也越来越浓烈。
每个周末,江晚秋都会写信给秦怀远。她写山里的景色,写遇到的病人,写自己的想念。信寄出去后,她就开始数日子,等待回信。
秦怀远的回信总是很简短:「晚秋,好好工作。家里一切都好。」
没有甜言蜜语,没有关心问候,甚至连一句「想你」都没有。江晚秋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,试图从那些冷冰冰的字里行间找出一点温暖。
05
半年后,江晚秋第一次提出调回的请求。
她给秦怀远写了一封很长的信,详细描述了山区的艰苦条件,说自己水土不服,经常生病,希望能提前结束支援,回到军区医院。
等了一个月,秦怀远的回信只有一句话:「组织需要你,再坚持坚持。」
江晚秋握着信纸,手指微微发抖。她想打电话回去,但卫生所没有电话。最近的电话在镇上,来回要走十几里山路。
她还是去了。
在镇邮电所,她等了两个小时才接通军区的电话。听到秦怀远的声音时,她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。
「怀远,我真的很想回去。」她哽咽着说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传来秦怀远平稳的声音:「晚秋,你在那儿做的工作很重要。上级对你的表现很满意。」
「可是我们说好的,就一年……」
「计划赶不上变化。」秦怀远打断她,「山区需要你,老百姓需要你。作为党员,作为军人家属,这点觉悟你应该有。」
「我不想要什么觉悟!」江晚秋突然提高了声音,「我只想回家,回到你身边!」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。
「晚秋,你让我很失望。」秦怀远最终说道,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,「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处境,理解组织的需要。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自私。」
「自私?」江晚秋笑了,笑声里满是苦涩,「秦怀远,我为了你的事业,放弃了自己的工作,来到这荒山野岭,这叫自私?」
「这不是为了我,这是为了党的事业!」秦怀远的声音严厉起来,「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,好好反省反省吧。」
说完,他挂断了电话。
江晚秋握着话筒,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回卫生所的路上,她走得很慢。夕阳西下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个决定——写调令申请,直接寄给军区组织部。
06
第一份调令申请石沉大海。
三个月后,江晚秋写了第二份。她在申请书里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——因为水土不服,她经常发烧,还染上了风湿病,阴雨天时关节疼得厉害。
这次,她收到了回复。不是批准调令,而是组织部的一封信,大意是希望她克服困难,继续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。信的最后,有秦怀远的签名。
江晚秋明白了,所有的调令申请,都要经过秦怀远的手。而他,每一次都扣下了。
「林医生,」一天晚上,她问林医生,「你在这山里待了多少年?」
林医生想了想:「三十二年了吧。」
「你从来没想过离开?」
「想过,」林医生点燃一支烟,「年轻的时候,谁不想去大城市?可后来啊,看着这些山里人,看着他们生病了没地方看,孩子生下来没人接生,我就走不了了。这一待,就是大半辈子。」
江晚秋沉默了。
「江医生,」林医生看着她,「我知道你想回城里。可你看看这些老百姓,他们需要你啊。自从你来了,卫生所的病人多了一倍,很多以前不敢来看病的,现在都敢来了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他们信你。」
「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……」江晚秋低声说。
「这我明白,」林医生叹了口气,「所以我已经跟上级打了报告,希望能批准你的调令。你还年轻,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这大山里。」
听到这话,江晚秋心里升起一丝希望。
07
又过了半年,第三份调令申请被驳回。
这次的理由是「工作需要,暂缓调动」。
江晚秋终于忍不住了。她请了三天假,翻山越岭回到了军区。
秦怀远不在家。警卫员说团长去外地开会了,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。江晚秋在家里等了三天,房间里积满了灰尘,桌上放着秦怀远的工作笔记和几份文件。
她翻开笔记,看到了关于自己的记录:「江晚秋同志在石岭沟表现优秀,为山区医疗事业做出重要贡献。建议继续留任,作为军属表率。」
下面是他的签名,日期是一个月前。
江晚秋把笔记本合上,心里一片冰凉。
她没有等秦怀远回来,而是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:「怀远,我已经在山里待了一年半。你答应我的,只有一年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你一次次扣下我的调令。是工作重要,还是我重要?你给我一个答案。」
回到石岭沟后,江晚秋病倒了。高烧持续了一个星期,林医生急得不行,连夜派人去镇上给秦怀远打电话。
秦怀远在电话里说:「让她好好休息,我会派人送药过去。」
「团长,夫人的情况很严重,需要回城里治疗。」林医生据理力争。
「山里条件是差点,但也能治病。」秦怀远的态度很坚决,「让她安心养病,不要胡思乱想。」
林医生放下电话,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江晚秋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
08
江晚秋康复后,整个人变了。
她不再写信,不再申请调令,不再提回城的事。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,每天从早忙到晚,把卫生所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她开始教村里的赤脚医生基本的医疗知识,组织妇女学习卫生常识,还在卫生所旁边开辟了一小块地,种植一些常用的中草药。
村民们都说,江医生变了,变得更能干了,也更沉默了。
只有林医生知道,她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。晚上的时候,他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门口,望着远方的群山发呆。那眼神里,有绝望,有麻木,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。
1981年的春天,江晚秋写了第四份调令申请。
这次她没有写给秦怀远,而是直接寄给了军区政委。申请书写得很简单:「我已在石岭沟工作两年零三个月,超出原定计划一倍以上。请求组织考虑我的实际困难,批准调回。」
一个月后,政委的秘书打电话到镇上,让江晚秋去接电话。
江晚秋满怀希望地赶到镇上,却听到秘书说:「江医生,政委看了你的申请,也跟秦团长商量过了。考虑到你在山区的工作确实出色,上级决定给你记个三等功,同时希望你再坚持一年。一年后,一定批准你的调令。」
「又是一年?」江晚秋苦笑,「上次也是这么说的。」
「这次不一样,这是政委亲口答应的。」秘书的语气很诚恳,「江医生,你的付出组织都看在眼里。再坚持一年,就一年。」
江晚秋握着话筒,半天没说话。
「江医生,你还在吗?」
「在。」江晚秋闭上眼睛,「我知道了。」
挂断电话后,她在邮电所门口站了很久。镇上的集市熙熙攘攘,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,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,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
09
1982年秋天,江晚秋在山里待满了三年。
这三年里,她治好了无数病人,接生了几十个孩子,甚至还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好几条命。村民们都说,江医生是石岭沟的活菩萨。
但江晚秋自己心里清楚,她不是什么活菩萨,她只是一个被困在大山里的女人。
这一年的中秋节,林医生的儿子从城里回来看他,带来了不少月饼和水果。晚上,林医生邀请江晚秋一起吃饭。
「江医生,我跟儿子说了你的事,」林医生给她倒了杯酒,「他在军区也认识些人,说可以帮你疏通疏通关系。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不用了。」
「为什么?」林医生不解,「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?」
「想回去又怎么样?」江晚秋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「秦怀远不点头,谁说了都没用。」
「可他是你丈夫啊!」
「对,他是我丈夫,」江晚秋自嘲地笑了,「所以他比谁都清楚,怎么困住我。」
那天晚上,江晚秋喝了很多酒。她跟林医生说了很多话,说她和秦怀远是怎么认识的,怎么相爱的,怎么结婚的。说到最后,她哭了:「林医生,我那时候以为,嫁给他,就能一辈子幸福。我哪知道,他心里装的,从来都不是我。」
林医生默默递给她一条手帕:「那你现在怎么打算?」
江晚秋擦干眼泪,眼神突然变得坚定:「他不是想让我在这儿扎根吗?行,我就扎给他看。」
10
第五份调令申请是在1983年春天递交的。
这次,江晚秋写得很正式,很官方。她详细列举了自己三年多来的工作成绩,提出了回城的合理诉求,并且表示如果组织不批准,她将考虑其他选择。
这封信直接寄给了军区司令员。
司令员批示了:「可以考虑调回,由秦怀远同志负责落实。」
批示转到秦怀远手上的时候,他盯着看了很久。
「团长,这次司令员都发话了,是不是该批准夫人的调令?」秘书小心翼翼地问。
秦怀远放下文件:「再等等,现在还不是时候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没有可是。」秦怀远的语气不容置疑,「石岭沟的工作还没有接替的人,让她再待一段时间。等新人到位了,自然会放她回来。」
秘书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了出去。
就这样,第五份调令申请,又被扣了下来。
11
江晚秋是在两个月后得知这个消息的。
当时她正在给一个孩子看病,镇上的邮递员送来了组织部的回信。信里说,鉴于石岭沟卫生所暂时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,她的调令申请需要延期处理。
江晚秋看完信,手开始发抖。
「江医生,你怎么了?」孩子的母亲担心地问。
「没事。」江晚秋把信叠好,收进口袋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,「孩子没大问题,回去多喝水,按时吃药就行。」
送走病人后,她一个人走到卫生所后面的山坡上。那里有一棵老槐树,是她最喜欢的地方。
她坐在树下,把信掏出来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。读到最后,她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「秦怀远,」她喃喃自语,「你赢了。」
天快黑的时候,林医生找到了她。
「江医生,我听说了,」林医生在她身边坐下,「你……还好吗?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林医生,我想明白了。」
「想明白什么?」
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回去,」江晚秋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疼,「这三年多,我一直以为,只要我够优秀,够听话,他总会心软的。可我错了。在他心里,我永远比不上他的事业,比不上他的前途。」
「那你接下来怎么办?」
江晚秋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尘土:「既然他想让我扎根,那我就真的扎根。」
「你……」
「林医生,我不走了,」江晚秋转身看着他,眼神坚定,「我要在这里,建一个真正的医院。让山里的老百姓,都能看得起病。」
12
从那以后,江晚秋像变了一个人。
她开始着手改造卫生所,向上级申请资金,自己也拿出所有的积蓄。她联系以前医院的同事,请他们捐赠药品和医疗器械。她还利用休息时间,走访周边的村庄,了解老百姓的实际需求。
最难的是资金问题。上级拨款有限,远远不够建医院的费用。江晚秋想了很多办法——她给以前的同学写信求助,给社会上的慈善组织写申请,甚至还写信给一些医疗器械公司,希望他们能捐赠设备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江晚秋越来越忙。她经常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,累得话都说不出来。林医生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
「江医生,你这么拼命,是为了什么?」一天晚上,林医生忍不住问。
江晚秋抬起头,眼睛里布满血丝:「为了证明,我留在这里,不是因为他,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。」
1984年春天,石岭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——军区政委。
政委来视察山区的工作,顺便看望江晚秋。当他看到江晚秋瘦得脱了形的样子,还有她手上密密麻麻的老茧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「小江,」政委拉着她的手,「你受苦了。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政委,这不算苦。真正的苦,是看着老百姓生病了没药吃,孩子生下来没人接生。」
「我听说你在筹建医院?」
「是的,」江晚秋眼睛亮了起来,「我想建一个真正的医院,有手术室,有化验室,有住院部。这样,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就都能看上病了。」
政委沉思了一会儿:「需要多少钱?」
「初步估算,至少要二十万。」
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。」
「我知道,」江晚秋说,「所以我在想办法筹款。如果实在不行,我就一点一点地改造,总有一天能建成的。」
政委看着她,突然问:「小江,你后悔吗?」
江晚秋愣了一下,然后摇摇头:「不后悔。」
「真的不后悔?」
「真的,」江晚秋笑了,笑容里有苦涩,也有释然,「政委,我以前总觉得,我是被逼着来这里的。但这几年,我渐渐明白了,有些事情,是命运的安排。这里需要我,老百姓需要我,那我留下来,也是值得的。」
政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再说什么。
13
政委回去后的第三个月,石岭沟卫生所收到了一笔十万元的拨款。
林医生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:「江医生,这下咱们的医院有希望了!」
江晚秋却很平静。她知道,这一定是政委的功劳。
有了这笔钱,医院的建设进展很快。江晚秋亲自参与设计,监督施工。她要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。
就在这时候,秦怀远突然出现了。
那是1984年的夏天,江晚秋已经在山里待了整整五年。秦怀远风尘仆仆地来到石岭沟,站在卫生所门口,看着忙碌的妻子,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江晚秋看到他,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。两人对视了几秒钟,都没有说话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先开口,「我来接你回家。」
江晚秋擦了擦额头的汗:「回家?」
「是,你的调令批下来了。」秦怀远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,「从下个月起,你可以回军区医院工作。」
江晚秋接过文件,看了一眼,然后递还给他:「我不回去了。」
秦怀远愣住了:「你说什么?」
「我说,我不回去了,」江晚秋的语气很平静,「我要留在这里,把医院建起来。」
「晚秋,你……」
「秦怀远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五年前,你说组织需要我,让我来这里。我来了。这五年里,我五次申请调令,你五次扣下。你说我觉悟不够,我就努力工作,拼命表现。现在,我终于想明白了——你说的对,这里确实需要我。所以我决定留下来,不是因为你,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。」
秦怀远脸色变了:「你这是在赌气。」
「不,」江晚秋摇头,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。秦怀远,你要的,是一个听话的妻子,一个完美的军属,一个能为你的事业增光添彩的花瓶。但我不想做这样的人了。我想做我自己。」
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」秦怀远的声音提高了。
「我很清楚,」江晚秋看着他的眼睛,「这五年,你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。你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,只关心我的工作表现怎么样。秦怀远,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,那我又何必回到你身边?」
秦怀远被她的话刺痛了:「晚秋,我承认,这几年我确实忽略了你的感受。但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……」
「大局,大局!」江晚秋苦笑,「你的大局里,有没有我们的家?有没有我?」
秦怀远语塞。
「你走吧,」江晚秋转过身,「告诉上级,我申请永久留在石岭沟。这里的老百姓需要我,而我,也需要他们。」
秦怀远站在原地,看着妻子的背影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14
秦怀远在山里待了三天。
这三天,他看着江晚秋每天从早忙到晚,看病、配药、整理病历、监督工地……她瘦得不成样子,脸上晒出了斑,手上磨出了茧,完全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娇滴滴的小妻子了。
第三天晚上,秦怀远找到江晚秋:「晚秋,我们谈谈。」
江晚秋放下手里的工作:「说吧。」
「这五年,是我对不起你,」秦怀远的声音有些哽咽,「我以为你会妥协,会回头,没想到……」
「没想到我真的在这里扎根了?」江晚秋接过他的话。
「晚秋,跟我回去吧,」秦怀远握住她的手,「我们重新开始。我保证,以后一定好好对你。」
江晚秋抽回手:「秦怀远,你知道吗?五年前,如果你说这句话,我会不顾一切地跟你走。三年前,我也许还会犹豫。一年前,我可能会考虑。但现在……」她顿了顿,「现在我不需要了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的价值,」江晚秋的眼神很坚定,「这五年,我接生了八十三个孩子,治好了无数病人,救了十几条命。老百姓需要我,信任我。这种被需要的感觉,是我在城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。」
秦怀远沉默了。
「还有,」江晚秋继续说,「我想明白了,真正的爱,不是牺牲,不是迁就,更不是一方完全服从另一方。秦怀远,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,你爱的,只是一个听话的妻子,一个完美的军属形象。而我,也不爱那个只会服从的自己。」
「那你现在……」
「现在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,」江晚秋说,「我不再是秦团长的妻子,也不再是谁的附属品。我就是我,江晚秋,石岭沟卫生所的医生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懊悔,有不甘,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。
「晚秋,你真的决定了?」
「决定了。」
「那我呢?」秦怀远的声音很轻。
江晚秋看着他,许久才说:「秦怀远,我们离婚吧。」
秦怀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。
他盯着江晚秋,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:「你再说一遍?」
「我说,我们离婚吧,」江晚秋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怨恨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看透一切后的平静,「这五年,我想了很多。我们之间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你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军属,而我需要的,是一个真正爱我的丈夫。我们谁都没有错,只是不合适。」
「晚秋……」秦怀远的声音发颤。
「你别难过,」江晚秋反而安慰起他来,「这样对我们都好。你可以继续你的事业,不用再有什么顾虑。而我,也可以在这里踏踏实实地做我想做的事。」
秦怀远想说什么,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江晚秋转身走向医疗室,留下秦怀远一个人站在夜色中。
林医生从屋里走出来,递给秦怀远一杯水:「团长,江医生她……」
「她变了。」秦怀远接过水杯,却没有喝,只是握在手里,「变得我都不认识了。」
「不,」林医生摇头,「她没变,只是找回了真正的自己。团长,恕我直言,这五年,你对她太狠了。」
秦怀远苦笑:「我知道。可现在说这些,还有什么用?」
「离婚的事,你答应吗?」
秦怀远沉默了很久,才说:「不答应又怎样?强扭的瓜不甜。」
他抬头看向医疗室,江晚秋的身影在窗前晃动,忙碌而坚定。那一刻,秦怀远突然意识到,他失去的,不仅仅是一个妻子,更是一份本该珍惜的感情。
第二天一早,秦怀远离开了石岭沟。临走前,他把调令留给了江晚秋,还有一封信。
信很短:「晚秋,对不起。离婚的事,我同意。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幸福。」
江晚秋看完信,没有哭,只是把信叠好,收进抽屉。然后,她继续投入到医院的建设中。
林医生看着她,欲言又止:「江医生,你真的不后悔?」
「不后悔,」江晚秋抬起头,眼睛里有泪光,但更多的是坚定,「林医生,你说,一个人这辈子,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吧?」
「那接下来……」
江晚秋深吸一口气,望向窗外连绵的群山,那里,是她用五年青春换来的选择,也是她即将用一生去坚守的地方:「接下来,我们把医院建起来,让山里的每个人,都能看得起病。」
15
离婚手续办得很快。
秦怀远动用了自己的关系,一个月内就把所有手续都办妥了。江晚秋收到离婚证的时候,正在给一个产妇接生。她把证书放进口袋,继续专心工作。
孩子平安降生后,产妇拉着她的手:「江医生,谢谢你。」
江晚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:「不客气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」
走出产房,林医生递给她一杯水:「累坏了吧?」
江晚秋喝了一口:「还好。」
「听说……你和秦团长的事,办妥了?」
江晚秋点点头,没有多说。
那天晚上,她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,看着天上的星星。五年的婚姻,就这样结束了。说不难过是假的,但更多的,是一种解脱。
她想起新婚那晚,秦怀远抱着她说:「晚秋,我会让你幸福的。」
多么讽刺。
「江医生!」突然有人在喊她,「快,村西头的李家媳妇难产!」
江晚秋立刻站起来,拿起医药箱就往外跑。
16
医院的建设进展得很顺利。
有了资金支持,再加上村民们的帮忙,不到一年时间,一栋两层的小楼就建起来了。楼下是门诊和药房,楼上是住院部和手术室。虽然简陋,但对于石岭沟来说,已经是天大的进步。
开业那天,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来了。
「江医生,这下好了,咱们山里人也有自己的医院了!」
「江医生,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!」
江晚秋站在人群中,看着挂上去的牌匾——「石岭沟人民医院」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林医生走到她身边:「江医生,这都是你的功劳。」
「不,」江晚秋擦干眼泪,「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。」
医院开业后,病人越来越多。江晚秋开始培养本地的医护人员,她把自己在医学院学到的知识,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。
「你们要记住,」她对学生们说,「医生的职责,不是赚钱,是救人。不管病人有钱没钱,都要一视同仁。」
学生们点头,把她的话记在心里。
17
1986年的春天,江晚秋收到了一封来自军区的信。
信是秦怀远写的。他在信里说,自己升任副师长了,工作比以前更忙。他还说,经常会想起她,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。
江晚秋看完信,想了很久,最后还是回了一封。
「怀远,恭喜你升职。我在这边一切都好,医院运转正常,病人也越来越多。你不用担心我,好好工作吧。」
写完这封信,江晚秋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。她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秦怀远,面对那段过去。
但平静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。
那年夏天,山里发了洪水。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,山体滑坡,道路被冲毁,好几个村子被淹。
江晚秋带着医护人员,冒着大雨往灾区赶。他们趟过齐腰深的洪水,翻过塌方的山路,终于赶到了受灾最严重的村子。
眼前的景象让人心碎——房屋倒塌,农田被毁,到处都是哭声。
「快,救人要紧!」江晚秋顾不上休息,立刻投入到救援中。
她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个被压住的老人,奋力把他救了出来。她给受伤的村民包扎伤口,给惊吓过度的孩子打镇静剂。她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,几乎没有合眼。
第四天,她终于支撑不住了,晕倒在救援现场。
18
醒来的时候,江晚秋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
林医生守在床边,看到她醒了,松了一口气:「你可算醒了。」
「我睡了多久?」
「两天。」林医生说,「你是累倒的,幸好没什么大碍。」
江晚秋想坐起来:「灾区那边……」
「都安排好了,你别担心,」林医生按住她,「县里派了医疗队来支援,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。」
江晚秋这才放心。
「对了,」林医生说,「秦团长来过,看到你昏迷不醒,他很着急。」
「他来了?」江晚秋愣住。
「来了,」林医生点头,「他是听说洪灾的消息,特地赶过来的。本来想留下来照顾你,但部队有急事,他只好先走了。走之前留了话,说让你好好休息,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他。」
江晚秋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「江医生,」林医生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出来,「我看得出来,秦团长还是在意你的。你们……」
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我们已经离婚了,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。」
但那天晚上,江晚秋失眠了。她躺在床上,想起秦怀远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的身影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19
洪灾过后,石岭沟迎来了重建。
江晚秋带领医院的员工,帮助村民们恢复生产生活。他们免费为受伤的村民治疗,为失去亲人的家庭提供心理疏导。
这场洪灾,让江晚秋更加坚定了留在山里的决心。她看到,这里的老百姓是多么需要帮助,而她能做的,还有很多。
1987年,江晚秋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。
表彰大会在省城举行,江晚秋穿着朴素的衣服,站在台上接受奖章。台下坐着各级领导和劳模代表,还有——秦怀远。
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,江晚秋愣了一下,随即移开了视线。
会后,秦怀远找到她:「晚秋,恭喜你。」
「谢谢。」江晚秋的态度很客气,也很疏离。
「这些年,你受苦了。」秦怀远看着她憔悴的脸,心里满是愧疚。
「不苦,」江晚秋摇头,「我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,一点都不苦。」
秦怀远沉默了一会儿:「晚秋,我一直想跟你说,当年的事……」
「别说了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都过去了。」
「可我还是想说,」秦怀远的声音有些哽咽,「这些年,我每天都在后悔。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你一些,多理解你一些,也许……」
「没有也许,」江晚秋看着他,眼神平静,「秦怀远,我们都做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。你选择了事业,我选择了这里。我们谁都没有错,只是走了不同的路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突然发现,眼前这个女人,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依赖他、需要他的小妻子了。她变得独立、坚强、自信。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,不再需要他来定义她的人生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深吸一口气,「如果时光能倒流……」
「时光不会倒流,」江晚秋笑了,笑容里有释然,也有淡淡的遗憾,「秦怀远,好好工作吧。我们都要向前看。」
说完,她转身离开了。
秦怀远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,心里空落落的。
20
回到石岭沟后,江晚秋更加投入到工作中。
她开始筹划医院的扩建,希望能建一个更大、设备更齐全的医院。她写信给以前的同学、朋友,请他们帮忙联系捐赠。她还自己设计了扩建方案,计算每一笔开支。
「江医生,你何苦这么拼命?」林医生心疼地说,「你一个女人家,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?」
「值得,」江晚秋肯定地说,「林医生,你知道吗?这些年,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。以前,我总觉得自己是为别人活着——为父母,为丈夫,为所谓的大局。但现在,我是为自己活着,为这些需要我的老百姓活着。这种感觉,很踏实。」
林医生看着她,眼里满是敬佩。
1988年的冬天,扩建工程开工了。
这次的资金主要来自社会捐赠和上级拨款,但还是有缺口。江晚秋咬咬牙,把自己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。
「江医生,这可是你的全部家当啊!」林医生劝她。
「钱留着也是留着,不如用在该用的地方,」江晚秋说,「再说,我一个人,要那么多钱干什么?」
工程进行得很顺利。到1989年春天,新的住院楼就建成了。这栋楼有三层,设有内科、外科、妇产科,还有一个小型的化验室。
开业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除了当地的村民,还有省里、市里、县里的领导。甚至还有几家媒体来采访。
「江医生,请问您为什么选择留在山区?」记者问。
江晚秋想了想:「因为这里需要我。」
「您后悔过吗?」
「不后悔,」江晚秋微笑,「能够帮助这么多人,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。」
采访的新闻播出后,江晚秋成了名人。很多人给她写信,表达敬佩之情。也有一些单位邀请她去做报告。
但江晚秋都婉拒了。她说: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,做的是分内的事。」
21
就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,江晚秋的身体出了问题。
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,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胃病。林医生劝她去大医院检查,她总说没时间。拖了半年,她终于被强制送到了省医院。
检查结果出来,是胃溃疡,已经很严重了。
「江医生,你必须住院治疗,」主治医生说,「而且要好好休养,否则会有生命危险。」
江晚秋住进了医院。
消息传到军区,秦怀远第一时间赶了过来。
「晚秋,」他站在病床前,声音发颤,「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?」
江晚秋看到他,有些意外:「你怎么来了?」
「我听说你住院了,」秦怀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,「晚秋,你要好好治病,钱的事不用担心,我来出。」
「不用,」江晚秋摇头,「我有医保。」
「那……需要什么尽管说,」秦怀远的语气很急切,「别客气。」
江晚秋看着他,突然笑了:「秦怀远,你变了。」
「我……」秦怀远一愣。
「以前的你,只会说'要以大局为重'、'要服从组织安排',」江晚秋说,「现在居然也会关心人了。」
秦怀远苦笑:「这些年,我想了很多。我发现,我当初确实错了。为了所谓的事业,为了所谓的大局,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。」
「过去的事就别提了,」江晚秋说,「你现在过得怎么样?」
「还好,」秦怀远说,「升了师长,工作很忙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江晚秋真心为他高兴。
两人聊了很久,聊山里的变化,聊医院的发展,聊各自这些年的经历。那一刻,他们不再是前夫前妻,而是老朋友,是曾经并肩走过一段路的旅伴。
22
在医院住了一个月,江晚秋的病情好转了。
出院的时候,秦怀远坚持送她回石岭沟。一路上,他开着车,很少说话。江晚秋坐在副驾驶,看着窗外的风景,心情平静。
快到石岭沟的时候,秦怀远突然说:「晚秋,你说,如果我们当初……」
「没有如果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秦怀远,人生没有如果,只有结果。」
秦怀远沉默了。
到了医院门口,村民们已经等在那里了。
「江医生回来了!」
「江医生,你可算回来了!」
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,江晚秋眼眶湿润了。
秦怀远站在人群外,看着江晚秋被村民们围着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那一刻,他突然明白,她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地方,找到了真正的幸福。
而这份幸福,不是他能给的。
临走前,秦怀远找到江晚秋:「晚秋,保重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江晚秋说。
「还有,」秦怀远犹豫了一下,「对不起。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不用说对不起。秦怀远,谢谢你把我送到这里。虽然当初是被迫的,但现在想来,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半晌才说:「你幸福就好。」
说完,他转身离开了。
江晚秋站在医院门口,看着他的车子渐渐远去,消失在山路的尽头。她知道,这一次,是真正的告别了。
23
1990年,石岭沟人民医院迎来了十周年院庆。
这十年,医院从三间土坯房发展成了拥有五十张床位的综合医院。医护人员从最初的两个人,发展到现在的二十多人。服务范围覆盖方圆百里,年门诊量超过两万人次。
庆典那天,来了很多客人。有省里的领导,有兄弟单位的代表,还有很多被江晚秋治好的病人。
「我女儿就是江医生接生的,」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,眼里含着泪,「如果没有江医生,我们母女俩都保不住。」
「我爹当年被毒蛇咬了,是江医生半夜赶过来,把他救回来的。」
「江医生是我们的大恩人!」
听着这些话,江晚秋眼眶湿润了。这十年的辛苦,这十年的坚守,在这一刻,都值得了。
庆典结束后,林医生找到江晚秋:「江医生,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。」
「什么事?」
「我老了,身体也不太好,」林医生说,「我想把院长的位置让给你。」
「林医生……」
「别推辞,」林医生说,「这个医院,是你一手建起来的,你最有资格当院长。」
江晚秋想了想,最后点了点头:「好,我接。但有个条件——你要继续留在医院,当我的顾问。」
林医生笑了:「行,就这么定了。」
当上院长后,江晚秋开始推行一系列改革。她引进了新的管理制度,培养了更多的本地医护人员,还开展了巡回医疗,主动送医上门。
在她的带领下,石岭沟人民医院越办越好,在全省山区医院中都小有名气。
24
1992年,江晚秋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。
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。江晚秋穿着朴素的衣服,站在台上,接过沉甸甸的奖章。
「江晚秋同志,」主持人问,「您在山区坚守了十三年,是什么支撑着您?」
江晚秋想了想:「是责任,是使命,更是爱。我爱这片土地,爱这里的老百姓。能够为他们做点事,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。」
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。
会后,江晚秋接受了很多媒体的采访。记者们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,但她回答得都很简单、很朴实。
「江医生,听说您当年是被迫来山区的,这是真的吗?」有记者问。
江晚秋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:「确实,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来的。但现在,我很感谢那个决定。如果不是来到这里,我可能永远不会发现,自己能做这么多有意义的事。」
「那您后悔过吗?」
「不后悔,」江晚秋坚定地说,「人生最大的幸福,不是拥有多少,而是能够帮助多少人。」
这次采访的报道刊登后,江晚秋的事迹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。很多人给她写信,表达敬佩之情。也有一些年轻医生,主动申请来石岭沟工作。
江晚秋很高兴。她说:「这说明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山区医疗了。这是好事。」
25
1995年的春天,秦怀远再次来到石岭沟。
这次,他是以军区领导的身份来视察工作的。江晚秋作为院长,接待了他。
两人见面,都很平静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看着眼前气色红润、精神饱满的江晚秋,由衷地说,「你看起来很好。」
「托您的福,」江晚秋笑着说,「这些年,我过得很充实。」
参观医院的时候,秦怀远很惊讶。他没想到,当年那个简陋的卫生所,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一所设备齐全、管理规范的现代化医院。
「这都是你的功劳,」他感慨地说。
「不只是我,」江晚秋说,「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。」
参观结束后,两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下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突然说,「这些年,我经常想,如果当初我没有扣下你的调令,你会不会过得更好?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秦怀远,过去的事就别提了。说实话,我现在很感谢你当年的决定。如果不是你扣下我的调令,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,不会找到人生的意义。」
「可你为此付出了太多……」
「付出是值得的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秦怀远,你知道吗?这十几年,我接生了三百多个孩子,治好了数不清的病人,救了几十条命。每当我看到那些健康长大的孩子,看到那些康复的病人,我就觉得,这一切都值得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
「其实,」江晚秋继续说,「我要谢谢你。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,在医院里朝九晚五,过着平淡的日子。但现在,我做了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,帮助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。这种成就感,是金钱和地位都无法替代的。」
秦怀远沉默了很久,最后说:「晚秋,你真的长大了。」
「是啊,」江晚秋笑了,「我们都长大了。」
那天晚上,秦怀远留在石岭沟过夜。他和江晚秋聊了很多,聊过去,聊现在,聊未来。
「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?」秦怀远问。
江晚秋摇摇头:「没有。我现在这样挺好的,工作充实,生活简单。一个人,也挺好。」
「可你还年轻……」
「不年轻了,」江晚秋笑着说,「都快四十了。而且,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。
「你呢?」江晚秋反问,「有没有考虑再婚?」
秦怀远摇摇头:「没有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……」秦怀远顿了顿,「因为我发现,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。」
江晚秋愣住了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看着她的眼睛,「我知道,我没有资格再说这些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,这些年,我一直在后悔。我后悔当初没有珍惜你,后悔为了所谓的事业伤害了你。如果可以重来……」
「秦怀远,」江晚秋打断他,语气很平静,「人生没有如果。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,也都承担了后果。现在的我们,都挺好的。不是吗?」
秦怀远看着她,半晌才点点头。
第二天一早,秦怀远离开了。临走前,他握着江晚秋的手:「晚秋,保重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江晚秋说。
看着他的车子渐渐远去,江晚秋心里很平静。她知道,他们之间,再也回不去了。但这样也好,至少,他们都找到了各自的路。
26
时间一晃,到了1999年。
江晚秋已经在石岭沟待了整整二十年。
这二十年,山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通了公路,通了电,很多人家盖起了新房。孩子们都能上学,老人们都能看得起病。
而石岭沟人民医院,也发展成了全省闻名的山区医院。医院拥有先进的医疗设备,专业的医护团队,年门诊量超过五万人次。
江晚秋获得了无数荣誉——全国劳动模范、全国优秀共产党员、感动中国人物……但她最珍视的,还是老百姓的那句「江医生是好人」。
这一年的教师节,医院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——二十年前江晚秋接生的第一批孩子。
他们有的已经上了大学,有的在城里工作,有的当了老师。但他们都记得,是江医生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。
「江医生,」一个女孩拉着她的手,眼里含着泪,「谢谢您。」
「傻孩子,」江晚秋摸着她的头,「这是我应该做的。」
「江医生,」一个男孩说,「我考上了医学院,以后也要当医生,像您一样,帮助更多的人。」
听到这话,江晚秋笑了,笑得很欣慰。
那天晚上,江晚秋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,看着满天的星星。
二十年了,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城里姑娘,变成了山里人信赖的江医生。她失去了婚姻,失去了原本可能拥有的优渥生活,但她得到了更多——尊重、信任、成就感,还有一群真心爱她的人。
值得吗?
江晚秋问自己。
值得。
她肯定地回答。
27
2000年的春节,秦怀远又来了。
这次,他是以私人身份来的。他带来了很多东西——药品、医疗器械,还有一封信。
「这是军区党委的决定,」秦怀远说,「鉴于你在山区医疗事业上的突出贡献,组织决定给你记一等功,并授予'模范军属'称号。」
江晚秋接过奖章,笑了:「都离婚这么多年了,还算军属吗?」
秦怀远愣了一下,然后也笑了:「在组织眼里,你永远都是优秀的军属。」
那天晚上,秦怀远在医院留宿。两人聊了很多,像老朋友一样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突然说,「我要退休了。」
「这么快?」江晚秋有些惊讶。
「是啊,」秦怀远感慨,「一晃就五十多了。」
「退休后有什么打算?」
秦怀远看着她:「我想…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想来这里,做个志愿者。」
江晚秋愣住了。
「我知道,我没有资格提这个要求,」秦怀远说,「但这些年,我一直在想,我能为这里做点什么。我虽然不是医生,但我可以帮忙管理,可以帮忙协调资源。晚秋,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弥补当年的过错。」
江晚秋看着他,沉默了很久。
「秦怀远,」她最后说,「过去的事真的过去了。你不欠我什么,我也不需要你来弥补。」
「可我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。」秦怀远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江晚秋想了想:「这样吧,如果你真的想来,我欢迎。但不是作为我的前夫,而是作为一个志愿者,一个想为山区做贡献的人。」
秦怀远点点头:「好,就这样。」
28
2001年,秦怀远正式退休。
他没有选择在城里享清福,而是真的来到了石岭沟,成为医院的一名志愿者。
起初,村民们都很好奇。这个曾经的大团长、大师长,怎么会来山里当志愿者?
但慢慢地,他们接受了他。
秦怀远利用自己的资源和人脉,为医院争取了很多支持。他联系军区,捐赠了大批医疗设备;他找到老战友,筹集了建设资金;他还帮助医院建立了现代化的管理制度。
江晚秋看在眼里,心里很感动。
「秦怀远,」一天晚上,她对他说,「谢谢你。」
「不用谢,」秦怀远说,「这是我应该做的。」
「可你放弃了城里的生活……」
「没什么好放弃的,」秦怀远笑了,「晚秋,这些年我才明白,人生真正重要的,不是地位,不是荣誉,而是能为别人做点什么。你当年就懂了,而我,用了二十多年才明白。」
江晚秋看着他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。秦怀远和江晚秋一起工作,一起为医院的发展操心,一起为病人的康复高兴。他们之间,不再有夫妻的亲密,但有战友的默契。
村民们都说,江医生和秦师长,是石岭沟最好的搭档。
29
2005年,石岭沟人民医院迎来了二十五周年院庆。
这二十五年,医院从无到有,从小到大,成为了全省乃至全国山区医疗的典范。
庆典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有当年的老病人,有现在的医护人员,有各级领导,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媒体。
「江医生,」一个记者问,「您在山区坚守了二十五年,您觉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」
江晚秋想了想:「最大的收获,是找到了人生的意义。我帮助了很多人,也被很多人帮助。这种相互依存、相互温暖的感觉,是我人生最大的财富。」
「那您有没有后悔过?」
「不后悔,」江晚秋坚定地说,「如果再选择一次,我还会留在这里。」
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。
庆典结束后,江晚秋和秦怀远一起坐在老槐树下。
「晚秋,」秦怀远说,「你知道吗?这二十五年,我见证了你的成长,见证了你从一个柔弱的城里姑娘,变成了山里人的主心骨。我为你骄傲。」
「秦怀远,」江晚秋看着他,「我也要谢谢你。虽然当初你的做法很过分,但客观上,确实是你把我推到了这条路上。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,自己能做这么多事。」
「那你原谅我了?」秦怀远问。
江晚秋笑了:「早就原谅了。而且,我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原谅的。我们都是在各自的位置上,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。只是,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,不懂得什么叫理解和包容。」
秦怀远看着她,眼里有泪光。
「晚秋,」他突然说,「我们……能不能重新开始?」
江晚秋愣住了。
「我知道,我没有资格说这些,」秦怀远说,「但这么多年,我从来没有忘记你。看着你在这里发光发热,我既骄傲又心疼。晚秋,给我一次机会,让我好好照顾你。」
江晚秋沉默了很久。
「秦怀远,」她最后说,「谢谢你。但我觉得,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。我们是战友,是朋友,是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奋斗的伙伴。这样的关系,很纯粹,也很珍贵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没有可是,」江晚秋打断他,「秦怀远,我们都老了。与其去追忆过去,不如珍惜现在。你说呢?」
秦怀远看着她,半晌才点点头:「你说得对。」
30
2010年,江晚秋六十岁了。
按照规定,她应该退休了。但老百姓舍不得她,医院离不开她,上级也希望她能继续干下去。
「江医生,您不能走啊!」
「江医生,您要是走了,我们怎么办?」
面对这些请求,江晚秋最终答应了。她说:「那我就再干几年,把医院的下一代培养出来。」
这一干,又是五年。
这五年,江晚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培养年轻医生上。她毫无保留地传授自己的经验,手把手地教他们技术。
「你们要记住,」她对学生们说,「医生的职责,不只是治病救人,更是传递温暖和希望。要把病人当成自己的亲人,用心去对待。」
学生们把她的话记在心里。
2015年,江晚秋正式退休。
退休仪式上,她把院长的位置交给了自己培养多年的学生——一个土生土长的石岭沟姑娘。
「江医生,您放心,」姑娘握着她的手,「我一定会把医院办好,不辜负您的期望。」
江晚秋笑了:「我相信你。」
退休后的日子,江晚秋并没有闲着。她依然住在石岭沟,依然每天去医院看看。她还开设了一个义诊点,专门为行动不便的老人看病。
秦怀远一直陪在她身边。两人一起种菜,一起散步,一起回忆过去。他们不是夫妻,却胜似夫妻。
「晚秋,」一天傍晚,秦怀远说,「你后悔吗?」
「后悔什么?」
「后悔把一辈子都给了这里。」
江晚秋摇摇头:「不后悔。秦怀远,你知道吗?这三十多年,是我人生最充实、最有意义的三十多年。我帮助了无数人,也得到了无数人的爱。这种幸福,是金钱和地位都买不来的。」
「那我呢?」秦怀远问,「你恨过我吗?」
江晚秋想了想:「恨过。当初你一次次扣下我的调令,我恨你,恨得牙痒痒。但现在,我感谢你。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的潜力,不会找到人生的意义。」
秦怀远听了,眼泪流了下来。
「秦怀远,」江晚秋握住他的手,「我们都老了,过去的恩恩怨怨,也该放下了。你说呢?」
秦怀远点点头:「晚秋,谢谢你原谅我。」
「不用谢,」江晚秋笑了,「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重要的人。虽然没能白头到老,但能够并肩战斗这么多年,也算是一种缘分。」
两人就这样,手拉着手,看着远方的夕阳,心里都很平静。
2018年,江晚秋在睡梦中安详离世,享年六十八岁。
她走得很平静,脸上带着微笑。
葬礼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有她接生的孩子,有她治好的病人,有她培养的学生,还有各级领导和同事。
秦怀远站在人群中,看着江晚秋的遗像,泪流满面。
「晚秋,」他喃喃自语,「对不起,也谢谢你。」
江晚秋的墓碑很简单,上面写着:「人民的好医生 江晚秋」。
墓碑旁,种着一棵槐树。那是村民们为了纪念她,特地从老槐树上移植来的。
每年春天,槐花盛开,香飘十里。
老百姓说,那是江医生的灵魂,永远守护着石岭沟。
秦怀远在石岭沟又待了三年。他整理了江晚秋的遗物,建立了一个纪念馆,希望她的精神能够代代相传。
2021年,秦怀远也走了。
临终前,他留下遗言:「把我葬在晚秋旁边。这辈子没能好好照顾她,下辈子,让我守着她。」
两座墓并排而立,在槐树下,守望着他们共同奉献过的土地。
多年后,石岭沟人民医院成为了全国山区医疗的标杆。无数医学生来这里学习,无数医生来这里支援。
他们都会听到江晚秋的故事——一个城里的医生,被丈夫五次扣下调令,最终选择永留大山,用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医者仁心。
有人说,她是被牺牲的。
有人说,她是被成全的。
但更多的人说,她是自己选择的。
因为真正的坚守,从来不是被迫的,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。
就像江晚秋生前说的:「人生最大的幸福,不是拥有多少,而是能够帮助多少人。我帮助了他们,他们也温暖了我。这一生,值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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